Chapter1-1.10
§ 遺物 §
那一天佑乙一如往常地與他分頭自由行動,但離開前他卻覺得對方的神情似在思考著些什麼,失去了這幾天他們相處以來、好不容易漸漸輕鬆自在起來的從容。
也許是想起了那個令貓魂牽夢縈的人吧。
從一開始到現在,大概也只有那個存在能令貓露出那種神情。
§ 遺物 §
那一天佑乙一如往常地與他分頭自由行動,但離開前他卻覺得對方的神情似在思考著些什麼,失去了這幾天他們相處以來、好不容易漸漸輕鬆自在起來的從容。
也許是想起了那個令貓魂牽夢縈的人吧。
從一開始到現在,大概也只有那個存在能令貓露出那種神情。
一直到太陽落山,夜幕低垂時佑乙才走了回來,微喘著氣的模樣似乎是跑到了附近才緩下腳步。他以為今天貓會選擇自己一個人度過,畢竟是跟那個人有關的事情,卻沒想到最後對方竟然維持著最近兩人間培養起來的默契,回到了這裡,他有些驚訝。
因為本來的預想是自己必須獨自度過這晚,所以他有先獵到了晚餐──不自覺地還是多準備了貓的那一份──並且已經生好了火堆,正打算開始用餐。
佑乙見狀似乎鬆了一口氣,走到營火前坐下,有些刻意表現自然地道:「你先吃吧,我今天沒有胃口。」
「……」他看向比出去前更加低落──不如說像是回到他們初遇那時候的佑乙,愣了下後沒有馬上回話,只是繼續處理著手上的食物。是遇到了什麼事嗎?他默默地這麼想著。雖然佑乙說沒胃口,他還是留下了貓的那一份放在旁邊,而後一副沒有在理對方的樣子,繼續吃著自己的東西,也不打算開口詢問些什麼。
那天最終他們什麼也沒說就各自睡了。之後幾天一切又像回到了最初在船上的時光,唯一不同的是貓對自己的戒備較低,至少還會打聲招呼,但除此之外就也沒別的了。佑乙像是完全丟了魂魄,連吃東西都很勉強,更別說是像剛進森林那段日子還會興高采烈地出去覓食。
他莫名地覺得心煩。當初自己可不是要帶這樣一個累贅出來的。但不說不想去管對方的私事,他也不明白要怎樣去處理這個問題。
雖然心裡是那樣想,不自覺中他還是配合著佑乙的狀況調整了他們的行程,那幾天根本幾乎都停留在原地沒什麼前進。
這天他在自由活動時間將貓安置在安全的地方,自己四處探查去了。邊找食物的同時他邊沿著山路到了一個還算廣闊的草原──或者該稱之為高原,左手邊延伸到盡頭垂直落下形成峭壁斷崖,右手邊陡峭的山壁旁矗立著幾塊大岩石,附近還有一個不淺的洞窟。他一跳躍上了那幾塊大石頭,遠遠望出去竟能看見海平面。他皺著眉坐在上頭發了好一會呆,才起身回去佑乙待著的地方。
他一看到佑乙便不由分說地拉過了貓的手,一路往那個地方走去。
當他們到達定點停下來時,一直看著地上的佑乙方抬頭就被夕陽橘紅色的光芒刺得瞇起了眼睛,而後似乎很驚訝地瞪大了雙眼環顧四周,神色中帶著不敢置信地看向他,似乎在說『你怎麼知道』,同時不自覺地鬆開了手,裡頭的什麼東西就這麼落進了草地。一聲沉悶的撞擊聲過後,一道有些虛弱卻仍顯清脆的女聲傳了開來:『佑乙?咳咳、佑乙?聽的到嗎……』
貓聞聲,淚水瞬間從那雙無神的眼裡流淌而下。
『呵,我在問誰啊!』
『佑乙你活下來了吧?真是太好了,謝謝你原諒我這麼任性……』
『我想你一定嚇了一跳對吧?原諒我沒有提早告訴你,因為我自己也沒辦法知道這個魔法會不會啟動成功……我設定的條件是在我死後六個月後只要石頭一接地就會觸發魔法……』
『佑乙、佑乙、佑乙……』那道女聲染上了哭腔,『我該從哪裡開始講才夠呢?佑乙……謝謝你,聽到小小的你說著要用遇到我的日子當作生日,我真的很高興,佑乙……謝謝你與我相遇。
『我有告訴過你我旅行的原因嗎?你應該隱約的猜到了對吧?我……在20歲的那年就被告知沒辦法活過30歲,還說快的話5年、好運的話也許能多活15年,其實我嚇的要死,我真的非常害怕卻無法跟席說,因為席已經不再相信我了……我不想讓他知道所以像是逃離似的,表面上說著要去找治病方法其實我只是不想去面對事實而已,其實我什麼也沒說清楚就逃離了家族──但我卻遇到了你,就連這麼小的你、滿腹傷痕的你都為了活下去而搶了我的食物,而我卻什麼都沒做……對你來說或許我救了你,但其實你也拯救了我,跟你一起旅行時說的話絕不是假話,我是真的想跟你一起去看這整個世界……
『但是大概因為是「席」吧?如果他來找我的話,我實在沒辦法不跟他走……其實我一直在後悔但也一直慶幸將你帶去那裡,對不起我真的太自私了。沒有你就撐不下去的人是我,放不下你的人也是我。
『因為我還是怕的要死,怕面對「那一刻」的來臨,結果給你帶來了傷害……害你傷痕累累、害你無法相信別人、害你要看到這世界汙穢的一面……
『所以求你、求你過的快樂,求你……即使將我忘了,我想要用我的全部去祈求你的幸福,對,只給你不給席的,專屬於你的祈福。你會沒事的,你之後還會很快樂的……一定會有珍惜你的人。
『我深愛著你,佑乙。』
『佑乙?咳咳、佑乙?聽的到嗎……』
女聲像是不知道終點為何似的,沒有因為語句的結束而停止,而是持續地重複著──重複著揭開貓的瘡疤。
他轉頭望著海與天交錯的水平線,不論是那不斷流洩出來的聲音或者是從初遇之後就沒再見過的淚水,他都裝作沒看見沒聽見。那片汪洋望過去一片寧靜,從這裡根本看不見他們穿過海洋之前那一片故土;但他卻覺得好像穿越了時空回到了那個時間點,在小巷裡看著這個人流下了淚水、遙望著天空問自己會不會打開那個盒子。他還記得自己回答了什麼,也記得那時候這只貓露出了怎樣的一抹笑容。
過了一陣子身邊的動靜似乎停了。他沒轉回視線,只是平淡而輕聲這麼開口:「想回去了?」
貓聽到問話候緩慢地轉頭,像是沒發現自己哭泣一般沒有抹去眼淚,只是呆滯地回問:「回去……哪裡?」
「……打開盒子。」他的聲音很輕,輕得像是被風吹迷了耳朵才產生的幻覺。
「打開盒子?」重複著這一句話,原本怔愣著的佑乙或許是想起了什麼,突然一切的矜持都盡數潰堤,雙手摀住臉蹲了下來後這麼咆嘯道:「還需要看什麼?!不就是個空盒子嗎?還需要看什麼?音娜已經──你明明清楚的很!」
然而他一個字都沒說,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是伸手放上佑乙的頭,輕輕摸了摸。
佑乙好似什麼也沒感覺到地繼續哭喊:「我就像是個笨蛋──就是個笨蛋!」
貓抬頭看向他,自嘲地笑了起來。「你當時不是說了這很『愚蠢』嗎?然而現在都還沒到目的地,你卻要因為我的蠢事要折返回那個雞不拉屎的地方,你到底在想什麼我真是搞不懂!」
「愚蠢的是不願面對──不願打開。」他的聲音依舊平淡,也仍舊沒有看向佑乙。「面對了、接受了,才能繼續向前走──我沒說我會跟你一起回到過去,但若在你願意前進的未來,跟得上我的話,」他這才看向佑乙,表情像是輕輕笑了一下。「我也不會阻止你。」
貓又怔愣了起來,但痛苦卻已使那張臉扭曲,而後像是哀求般地說:「我不想忘記她……」
「那就記著。」他移開了視線。「沒人說過前進等同於遺忘吧。你手上的盒子或許空了,心底的那個可沒還沒空,除非你自己處理掉了。」
「……我沒有忘……」佑乙的手抓上了一直戴著的頸鍊,雖然只是個裝飾般的存在,上頭的尖刺仍是將對方的手劃開一道傷痕,血液就這麼緩緩從掌心順著流到手臂,貓卻像是無知無覺般地繼續低喃著:「可是我已經正在遺忘她了,總有一天我會把音娜的面容跟聲音都給忘記……」
「……那就是你的問題了。」他沒有再關切貓的狀況,只是轉過身,朝洞窟的方向離開了這裡,臨走前留下一句:「今天在洞窟那邊休息。」
真正不能忘的,就會深刻在骨髓裡想忘也忘不掉──就像他一樣。他不自覺地握緊了拳頭。他永遠忘不掉那份驕傲,永遠忘不掉那份自己馱著的罪孽;父親那悲傷至極的病容他也永遠忘不去。直到現在他彷彿還能在一片虛無中嗅到那一絲沒有任何人理會的腐臭,他依舊清晰地記得自己是如何看見父親一步步在眼前腐朽,甚至連蟲蛆的聲音都還能夠在耳邊迴響。這份連同上一代的罪孽他永遠忘不去,也一直清晰地記著那些族人們,更記得自己曾經如何飢餓過度而獵殺了第一隻兔子──一個活生生的生命。
他深吸了一口氣,不再去想這些事情,在洞窟中生起了火。
一陣子後,佑乙帶著紅腫的雙眼走進了洞窟,面無血色。一對上他投過去的視線,貓便苦笑著輕輕地問了句:「哪,你會『珍惜』我嗎?」
他不是很能理解地望向佑乙,沒有說任何話。在不明白該說什麼的時候就別隨便接話,他是這麼想的。於是他只是朝佑乙遞去了晚餐。「吃吧。」
貓撇了撇嘴,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接下了晚餐,說了句謝謝後便坐下來食用,似乎多少包含了早就預料到的意味。
「……要在這邊多停留一陣子也無妨。」想了想,他這麼提議。
貓轉頭瞥了他一眼,似乎對他這樣的反應有些吃驚而措手不及,但也只是冷淡的回應著:「不用,趕路吧!抱歉這幾天……」
對方停下了自嘲般的語句,不知為何有些訥訥地住了口。
「也不是說多趕。」他若無其事地站起了身。「這裡資源很充足,糧食上並沒有不足的問題,時間上並沒有特別限制。」
「累了就先睡吧,想出去走走也可以,記得先熄火。」他這麼說完便走出了洞窟,往剛剛那草原的地方前進。
他在草地上躺下,出神地望著天空,莫名地也想起了自己以前的事情。
沒過多久他便感覺到佑乙來到了自己附近,他望著夜空的眼眨了眨。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起那次佑乙問自己一堆問題的事情;也不曉得是因為無意間聽見了佑乙的私事而不想相欠、又或者是因為彼此是夥伴的關係所以認為遲早也是該坦承──他突然間就開口了,沒有過多的深思熟慮。「你上次問過我競技場的事吧。」
「我在還很小的時候被綁架過去的。其實綁與不綁也沒差……被裝在麻布袋裡毆打一頓後保持了安份,醒了也因為飢餓而神智不清,不清楚時間也不知道自己被帶到哪裡去。在幾乎快要餓死的時候才會被餵上一點東西,前後有過幾次的進食大概也是花了一陣子才到達莫格寧的吧。綁架我的人沒多久之後瘋了,被他的同伴處理掉。也不是一開始就先去鬥技場的。一開始是以奴隸的身分被交易買賣,但因為外型──而且有時候會失控傷人的原故,最後還是回到他們手上。恰好在那時遇到了一個商人,似乎是看上了我的能力,就這樣轉而進了鬥技場。
買下我的人在那裡其實位階算高,大概也是個怪人,從頭到尾也就只有我一個棋子。先是訓練了好幾年後才上場,也大概是托了他平時的訓練之故吧,即使是在生死場上我也能戰無不勝;不過或許也是因為他從不做輸的打算,會讓他輸的場合怎麼可能發生。說是戰無不勝,我也不是每一場都一定會上場的。說到底鬥技場鬥的不只是棋子的強弱,也是金主們的智略。
因為這樣的原故,我多了個『疾羽』的稱號。而遇見你的時候,我其實正被莫格寧表面上的『全面通緝』著,因為一樁慘絕人寰的血案。」
他停了停,但語氣還是很平淡,像是在說著別人的故事。「我殺了他們兩個人,不過場面弄得那麼難看一是為了嚇唬人降低捕捉我的意願,二是為了拖延時間。」
佑乙默默地聽著,才有些困惑地提問:「拖延什麼時間?」但下一秒卻像是後悔般地抿了抿唇。
「延長足夠我離開的時間啊。」他沒有在意,只是很淡地這麼回答。「雖然莫格寧的確不會真正盡全力地追捕我,但還是有些無聊人士會來阻礙。事態還算嚴重的狀況下,原本鬆散而個人行事的莫格寧也必須動用到真正的組織去處理,這樣更可以阻絕一些有的沒的纏上我,期限內我的行動自由反而會擴大。」
貓似乎還是不明白,偏了偏頭後問道:「為什麼你要告訴我這些?」
「你不是好奇嗎?之前一直在問。反正其實也沒什麼不能說的。」
「這樣嗎……」猫似乎還是有些困惑,但沒有再繼續問下去,只是抬頭看向閃爍的星斗,也許是出自於體貼地轉了個話題:「我跟音娜去旅行的時候繞著南方的土地,到了各個地方去看……莫格寧那鬼地方明明陰暗的很,夜晚卻燈火通明,待在那裏我才發現以前隨處可見的星海其實就是個珍寶,漆黑的夜、充滿鼻腔的泥土和草味……夜鳥的鳴叫、總覺得煩死人的蟲鳴,和那夜裡虎視眈眈的好幾雙眼……吶,恭喜你逃了出來。」佑乙笑了笑。
「恭喜?」他對佑乙的反應有點困惑,至少不是他覺得會得到的反應,但要說應該要怎樣他也說不出來──或許他根本想都沒想過、關於這樣的行為別人會是怎麼評價。「逃不逃對我來說沒差……反正只是他逼得我必須這麼做而已。他也一直在等我去殺他的那一天……只是他以為我是為了憎恨才殺他,因此從不認為自己會失敗吧。」
「……你還真是自虐。」佑乙看了他一眼便回望星空,似乎覺得這樣講不好,又閉上了嘴。
「自虐?」他有些不解地反問。
貓這次沒有回過視線,只是感覺不屑地說著:「一直忍到底線才發作難道不是自虐?如果沒有牽掛的話直接走人不就好了,何必要忍受?還是不想讓他趁心如意?殺了那種人渣根本不需要理由,還是他對你有恩?」
「忍?」他不是很明白佑乙的激動。「不是,不是忍耐到了底線,只是單純那時候才知道他也在打探消息,所以覺得不能再繼續下去而已。」
「……」佑乙仍舊無法理解的樣子,「不忍就更像自虐了啊……難道你沒有痛覺?還是說你沒有被虐待?」
「虐待?」他疑惑地思考了起來,不知道虐待是指怎樣的行為。「痛覺……也不是沒有,不過也習慣了,反正他在必要的時候不會讓我站不起來,至少比賽前我的狀況會很好。」
貓聽完後瞠目結舌地看了過來,一陣子後似乎是想起了什麼,不解的神情才漸漸轉為帶著一點點猜測的瞭然,而後撇開頭咬著下唇地握緊雙手。
發覺佑乙陷入了奇怪的沉默,他好奇地看向臉色不太對勁的貓。「怎麼了嗎?」
貓看了他一眼,按了下深鎖的眉頭然後別開,似乎有些憤怒地想說些什麼,最後也只是低著頭沉著臉,勉強地擠出一句:「沒什麼。」
他看著貓的樣子輕嘆了一口氣。還在煩惱之前的事嗎?他不自覺地伸手輕輕拍了拍貓的頭。
佑乙難得溫順地接受了,沒移開頭、也沒把手拍開,只是將眉頭舒展開來咕噥了句:「怪人……」才輕拍了下他的手,「回去休息吧?還是你還要再待著?」
「嗯,回去吧。」他點點頭,起身往洞窟走了回去。
To be continued…
§ 上一節 1-1.9 靠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