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1.8
§ 舊識 §
彷彿沉浮於大海中的意識抓到了一束光,他在一陣猛烈下沉的感覺中清醒過來,而這讓小船稍微晃了下。
「唔、……」他輕扶著自己的頭,在最短的時間內確認了狀況,並回想起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他跟那只貓離開了原本坐的那艘船,緊急之下解下了逃生船而飄流在大海上,他身上帶著不知道退盡了沒的藥效以及三道自己劃出來的傷口,而那只貓的狀況他只知道有溺水、以及粗估被圍毆後不知道有沒有受損的內臟和背上的刀傷。
§ 舊識 §
彷彿沉浮於大海中的意識抓到了一束光,他在一陣猛烈下沉的感覺中清醒過來,而這讓小船稍微晃了下。
「唔、……」他輕扶著自己的頭,在最短的時間內確認了狀況,並回想起之前發生的所有事情。他跟那只貓離開了原本坐的那艘船,緊急之下解下了逃生船而飄流在大海上,他身上帶著不知道退盡了沒的藥效以及三道自己劃出來的傷口,而那只貓的狀況他只知道有溺水、以及粗估被圍毆後不知道有沒有受損的內臟和背上的刀傷。
他睜開眼幾乎只看到一片漆黑,微弱月色下的海洋沉靜得像只蟄伏著的野獸。他勉強辨別出佑乙的方向,正準備起身的時候,卻發現除了思緒變清明了之外,身體仍舊沉重得不像是自己的。
「醒了?」佑乙許是聽見了聲音而回過頭來,並極為順手地撫上他的額頭。他微微瞇起眼睛,涼涼的觸感很是舒服。
「還有不舒服嗎?」
「……那藥效應該退乾淨了吧。」他邊想著邊握了握拳,逐漸拿回全身的主控權。「你呢?之前剛醒來的時候不是還不太能動,現在狀況如何?」
「是我先問你的吧……」佑乙的口氣聽起來有些不快。「就差背上那一刀還會痛,其他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我沒有不舒服。」他點了點頭,沒注意到佑乙的心情。「救生船上有多餘的補給品,看來還能撐一陣子……」但是這裡究竟要怎麼到岸上呢?
「啊啊。」佑乙只是輕而簡略地應了聲,便再次看向海面。
他好像昏迷了好一陣子了,佑乙也不是很清楚實際上到底過了多久的樣子。他望著漆黑而毫無邊際的海面,絞盡腦汁也考慮不出接下來他們該怎麼走。這時在遠方卻閃現一道不尋常的光點。
「啊、 來了。」佑乙也看見了光點,但令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貓接下來居然打開電筒向對方通知自己的位置。
「喂,那是?」他對佑乙的動作感到訝異而稍做阻止,一臉戒備。怎麼回事?這只貓在做什麼?
「沒事。」佑乙輕輕壓下他擋在面前的手,擺了擺手上的發信器。「是我那邊的人,我叫來的。」
雖然仍是有些戒備地挑了挑眉,但沒多久便像是接受了佑乙的說法,靜靜地退了開來。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也沒理由認為佑乙是在騙他。
一段時間後,那個光點已靠近到足以辨認的程度,是一個開著小船的年輕男子。那男人留著乾淨俐落的短髮,笑容中帶著點孩子氣,看起來年齡跟佑乙差不了多少。男子招了招手,爽朗地說道:「喲!是佑乙嗎?好久不見啦還記得我嗎?」
「你……」但是佑乙卻反而警戒地往後退了一步、眉頭皺了起來,「你誰啊?」
「欸、過分……」男人表情誇張地一下子低落了下來,然後邊解釋邊讓船緩緩互相靠著,手比了比腰際的位置。「是我啦!肯特。奶奶旁邊的小個子啦!」
「喔喔!是那個小個子嘛!老愛亂跑的!」佑乙瞪大了眼十分驚訝,這才點點頭順勢跳上那艘船;而他也跟在後頭,不忘從原本那艘船上多帶一些備用糧食。
「多歧奶奶人還好嗎?」佑乙一上船便迫不及待地問著肯特,語氣中透漏著關切。
「健在得很啦!只是年紀大了行動上許多不便而已。」打完招呼後肯特打算回到駕駛座上,但這時剛好與他四目相對,肯特愣了一下,似乎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並回頭詢問佑乙:「這位是?」
既然不是問他,他也樂於不回答。佑乙似乎朝這裡瞥了一眼,然後才簡短而有些不情願地這麼回答:「算同行人吧。」
肯特回應了一聲,沒有再多問就將船的引擎發動。
同行人……嗎。
他穩穩地坐在船尾,望著海洋與天空匯聚而成的一條水平線發呆。他在這片未知的汪洋中也不過一介草莽,連方向都辨別不清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望著的究竟是何方;而他卻想著視線的盡頭或許就是那個自己所逃離的地方、那慘無人道卻仍舊孕育了他十幾年的所在。他想起在海邊見到的人,想起亞爾林,想起那個曾主宰著他的一切的人。他其實從未真正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真的離開那個地方,再多的凌辱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差別,他的心底永遠都是毫無波瀾地平靜,就如同那個人所懼怕、憎惡、急欲消除的冰一樣的眼神;他徹頭徹尾就如同一個事外人,對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感覺。
反正……他本來就不值得,本就應當如此。
也或許他曾經更以為,能這樣藉由他人之手償還自己的罪孽;肉身所受之苦為應得未得之懲處,精神上的堅毅則能更加彰顯他所應盡之榮譽。
直到那天他發現,原來那群人始終沒有忘記那塊隱匿之地──他的家鄉。
他剛到莫格寧的時候,歷經非常長一段時間的嚴刑拷問。只是除了他本來就不會透露也沒什麼好透露,那時候的他根本連說話都不會,更遑論逼出什麼答案來;最後那群人便只好作罷,將他做為奴隸販賣出去,但因為外型太過奇怪,加上偶爾他會因為情緒失控而傷人,終於還是回到了原主人手中。那時剛好有個商人來訪,便將他引渡進了那個人的宅邸裡,主要作為鬥技場的籌碼被飼養、訓練著,同時身兼各種取悅的工具。然而總有一段日子──在那個人盡情發洩過後、做為他的修養期間,他也必須學習其他打鬥之外的東西,首先便是一些簡單的口語表達。
他曾經以為這一切只是那個人愛面子的體現,畢竟那個人總是十分注意他的表面,在需要會客的時候讓他打扮得光鮮亮麗,表現得甚至像富家公子哥。若他有一點點失儀,事後便會接受更加嚴厲的懲罰與訓練;雖然即使表現優越也會是另一種形式的凌辱──娛樂那個人──就是了。
不過陰錯陽差之下,他發現原來這些事情雖然他猜的八九不離十,但亦包含著一絲當年的由頭。那個人跟當初那群人偶有連絡,討論的便是如何再從他這邊挖出消息。其實那個人對這件事的興趣似乎並不大,對那個人來說、他在鬥技場所賺的黃金聲譽跟平時提供的娛樂才是主要的,加上他帶得上台面、學習力強,價值更高。可或許是好奇,也可能是順便,那個人應允了那群人的要求,答應協助調查;雖然這件事那個人一點都不上心,但還是有默默地進行著。
是因為這樣,他才想盡千方百計逃了出來。
而如今,回想著便覺得現在的自己活像身在夢中。他有大半的時間都過著那樣的生活,事實上有些十幾年的習慣至今也無法馬上改變,突然脫離那裡的悠閒日子令他覺得不像真實。
他再也不會在疼痛中昏睡過去,也不會真正從疼痛中醒來;他不需要無止盡的學習、被懲罰、被凌虐、被索求……其實有一點點的不習慣,而這外頭的世界也讓他一時間難以適應。就拿佑乙這個他第一次長期接觸的人來說,他完全難以用以前的價值觀與之相處。佑乙的思維不難懂,他猜得出部分,但即使如此也無法『理解』。
「多歧奶奶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剛看到你發來的訊息就讓奶奶激動很久呢!」
他的思緒被船上的聲音拉回。佑乙跟肯特兩個人十分熱絡地聊起天來,他靜靜地看著佑乙,發現原來佑乙還會有這些表情,他從來沒看過。
「啊啊、是嗎?我也很想看到奶奶呢!」佑乙淡淡地笑著,這麼回答。
一陣子後,他們的船終於靠向了岸邊,直直地向前望就能看見一戶開著燈的獨棟人家在那裡。
下了船後,肯特說奶奶還交代了自己一些事情需要處理,便先行離開了。接著他們走向那棟小屋,還沒到門口,就看見似乎等得有些焦急而在屋外走動觀望的奶奶。
「多歧奶奶!」佑乙笑顏逐開地起步跑向奶奶,正好被聽到呼喊的奶奶抱個滿懷。
「喔啦喔啦!我們的帥哥終於來啦?才一會不見倒是變得很有男子氣慨啊?」多歧奶奶笑盈盈地說著。
「好久不見多歧奶奶,我可是一直都很有男子氣慨喔!」放開擁抱的佑乙自信地回了奶奶的話,攙扶著奶奶準備回屋內。
一切的動作都一氣呵成。他正想著自己是要跟進去還是乾脆等在外頭,多歧奶奶便笑著轉頭回望了他一眼。「你朋友嗎?」
佑乙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停了一會才回答:「他叫修。」
他有些錯愕地望向佑乙的背影。他以為那只貓會否認,並像在船上那樣回答,說他們只是單純同行的兩個個體罷了……為什麼沒這麼做?
「是嗎?」多歧奶奶看了佑乙一眼,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帶著什麼含意地微微一笑。
「好啦接下來……」奶奶一進屋便招呼佑乙在自己對面坐下,語氣突然嚴肅了起來。「把上衣都脫下來讓奶奶看傷口。」
佑乙似是被奶奶嚴厲的眼神嚇到而瑟縮了一下,猶豫的樣子似乎是有些抗拒接下來的事情。「唔……!好。」
佑乙乖乖地把外衣脫下來,並把綁在胸側止血用的上衣輕輕拆下來,赤裸的上身明顯可以看到不少刀傷──大概是在鬥技場裡留下的──但最明顯的大概還是背部的大面積燒傷,跟左臉上的燙疤看起來是一起的。
「唉呀、那個,你叫修吧?」奶奶突然看了站在門旁的他一眼,親切地笑著說:「先隨便坐沒關係,不想療傷的話看是先吃點桌上的東西,還是先上樓上的客房休息沒有關係喔,這一路謝謝你照顧這孩子了。」
他對這句話先是一愣,然後沒有多說什麼地點了點頭。雖然佑乙說是夥伴,看上去也的確是如此──然而他的本能仍沒法立刻放鬆警戒,而且他現在的視線完全定格在佑乙的背上,無法移開。
那片燒傷是怎麼回事?他想著這樣的事情,甚至沒太注意到奶奶說了些什麼。
「這裡。」佑乙轉了椅子背向奶奶,秀出船上那個來不及上藥的新傷。
「剛跟人打完架?」多歧奶奶問著,拿起沾水的布開始擦拭傷口附近。
「差不多啦……」佑乙隨意地敷衍著。
「後來還有常生病嗎?」清洗完之後,奶奶拿起一罐透明液體開始塗抹傷處。
「沒有,體質好像調得差……嗚哇痛痛痛!多歧奶奶輕一點啦!」
佑乙痛得轉頭抗議,活像隻炸開了毛的貓,卻只見多歧奶奶一掌巴上貓的頭,「男孩子不要在那邊哀哀叫!」
「嗚……」佑乙摸了摸被打的地方,一臉可憐地轉了回去。
他愣愣地看著,對這樣的互動感覺新鮮之外,其實不清楚多歧奶奶現在是在幹麻。不過這跟他也沒什麼關聯,反正佑乙本身判斷這樣的行為沒問題就好。
多歧奶奶在動作告一個段落時,隨口問道:「對了音娜呢?」
音娜?
他記得這個名字。沒多久他便想起,那是初見時佑乙念念不忘、流著淚脫口而出的名字,好像在船上也有提到過那是他的──訓獸師?
佑乙沒有馬上回答,靜默了半晌才輕輕笑著說:「她沒有跟我來。」
但是他看得出那個笑容跟剛剛那種發自真心的笑不一樣,像是一種偽裝。
「這樣啊,真是可惜呢。」奶奶頓一下,也笑著回了佑乙的話,卻似乎明白了佑乙的反應所代表的意思。
──來不了了嗎?
他在旁邊猜測著。
之後奶奶拿了件衣服給佑乙穿,佑乙便像是在自己地盤上一樣,非常自然地一碰一跳著跑到餐桌旁,似乎準備大吃一頓。
「這孩子真是……」多歧奶奶無奈地慨歎了聲,然後轉頭對他露出了笑容問道:「要上藥嗎?不然就去吃點東西吧?」
這樣的熱情讓他不自覺地想到亞爾林。他怔愣著,雖不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好意,但仍有些難以習慣地、不自覺將之推拒在外──畢竟亞爾林還是收了自己的錢,不會像現在這樣令他感到難以承受──他只是點了點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默默坐到了佑乙的旁邊。
他的動作引來佑乙的視線,然後那只貓忽然像想到什麼般地啊了一聲站起來,跑去拿被隨意吊起來的束口包,從中取出一個小袋出來給奶奶看。「多歧奶奶我把藥粒都搞混了,可以幫我分裝好嗎?」
藥粒?他有些好奇地看向佑乙手中的袋子。
「哈?」多歧奶奶受不了似地巴了佑乙的頭一下,「怎麼可以把藥混著這樣裝啊!」
「對不起嘛,之前弄倒之後就混掉了唄……」佑乙心虛地說著,轉頭看了他一眼,比了比袋子壓低聲音續道:「我跟他之前都同時吃了這三種藥這樣沒問題吧?」
這只貓讓他吃『藥』?連自己都吃了?
他有點理解不能。『藥』這種東西是能隨便吃的嗎?他想起那個人常常餵他各種各樣的藥,但第一那些藥不全是好的影響,第二那種藥他記得應該很難取得才對?
「退燒藥、止痛藥跟鎮定劑啊……應該沒關係。」一邊說著多歧奶奶又給了佑已一個暴栗,「下次不要混著隨便吃知道嗎?真是的!」
佑乙吃痛地抱著頭,逕自走回餐桌邊。他還在疑惑中發愣,便聽見佑乙困惑地問著自己:「不吃嗎?奶奶煮的很好吃喔!而且才剛經過那種事多少吃一點比較有體力,大不了明天再去捕山豬給奶奶就好了。」
佑乙的口氣相較在船上時溫和了許多,他想應該是因為奶奶的關係吧。
「之前的山豬基本上都是你吃掉的吧?」奶奶在一旁邊處理佑乙拿出來的東西,邊這麼潑佑乙冷水。
「那是因為我在成長期嘛!」佑乙的臉上有些紅。
「明天的話你要去獵你就自己去,你朋友留在這裡休息幫我做點家事。」
「欸?」
「沒有『欸』!」多歧奶奶不容置喙地下了結論。
呃,他這個當事人就這樣被決定了行程嗎?不過也罷,反正他做什麼都沒差就是了……
佑乙似乎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是閉上嘴乖乖吃起飯,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
「……」回想著一來到這裡時佑乙的種種言行,他對看到這樣的佑乙不知道該說是意外還是意料之中,雖然不是沒想過,但真的看到的時候還是會覺得有些異樣感,同時也會感到自己對於對方是多麼的──
他搖了搖頭,讓思緒在往不明的方向發展前打住。默默攝取了基本能夠支撐身體機能繼續運行的飯量,他邊思考著佑乙對話中所提到的一些事情;雖然對那個『藥』的事情很在意,但因為目前為止也沒什麼問題所以也沒太過在意那違和感。儘管並不清楚奶奶要他幹嘛,也不喜歡聽命於人,但畢竟受到了幫助還寄人籬下,以他的個性不做點什麼也很困擾。
他拿著空了的碗思索了一陣子,才發現佑乙皺著眉頭直盯著自己手上的碗瞧。這只貓在看什麼?他看了眼自己的碗,確認沒有任何問題才疑惑地開口。「怎麼了嗎?」
「啊、沒有、沒事。」佑乙似乎有點嚇到,語氣一轉地說:「對了,你打算什麼時後要走?有決定要在這裡做什麼事嗎?」
「我打算進城,奧羅拉雖不是多好的地方,至少我們這樣的人也可以在裡面獨立生活。」至少在莫格寧時打聽到的消息是這樣,那是一個幾乎不看身分,僅僅只靠實力和金錢的地方。然後他想到佑乙來到這裡後的樣子,頓了頓,往奶奶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果你想待久一點應該也沒關係……還是你之後都要待在這?」
佑乙愣了愣,居然用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問「你怎麼會這樣想」的感覺、理所當然地回答道:「怎麼可能待下來啊……你想趕路的話明天走我也無所謂,不過還是待個兩三天休息會比較好……」
而且我想去獵山豬嘛……最後佑乙小聲嘀咕,可是他卻沒漏聽。
他聞言失笑,「不可能嗎。」
「就依你的意思做吧,最近也不見得適合進城。」他點了點頭,思考著船上的事被發現的可能性以及時間點該怎麼拿捏才算恰當。雖然再多待幾天勢必欠下更多人情,但償還的機會也還有,到時候也還得問清楚這裡的位置要怎麼去奧羅拉。
「嗯。」佑乙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用著近乎沒人聽見的聲音呢喃著,眼神像是在望著不存在的地方。「當然不可能啊……這裡又不是我家……」
「……喂。」他看著佑乙的表情皺了皺眉頭,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雖然大概知道那只笨貓心裡在想什麼,但是明明在這裡的就是那樣的一份溫暖,為什麼這傢伙可以若無其事地否決掉呢?就只因為那個女人嗎,只因為失去了那個女人所以對任何一切都──
他有些煩躁地轉過頭。反正這跟他也沒關係。他微微瞇眼,因為不知道待在這裡接下來要去哪、做些什麼,於是就也只是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不動。
「哪!佑乙。」多歧奶奶不知道是裝作沒聽到這段對話還是怎樣,若無其事地把藥袋拿去給佑乙,「是什麼藥上面都幫你標明了,我這裡的一些藥草也幫你放進去了。」奶奶伸手摸了摸佑乙的頭,笑得非常溫柔。
「嗯,謝謝。」佑乙這麼回答。
奶奶轉頭望向他,也一樣溫暖地笑著,半晌才開口:「不多吃一點嗎?」
「……不用。」奶奶的笑容讓他一時間有些怔愣,一會後才帶點不好意思地回答。他不想欠太多人情,在這裡能受到的幫助越少越好。
奶奶笑著沒多說什麼,只是看了眼擺在後頭的時鐘,並對他們說:「差不多吃完就先睡了吧,時間不早了,不過……唉呀我本來想說只有一個人的……可能有一個要舖床墊喔?客房只有一間。」
「欸、」佑乙立刻看了他一眼,搶著開口:「我睡床墊吧。」
嗄?
他有些不能理解地看著佑乙,但貓已經起身準備跟奶奶去房間拿床墊了,臨走前才留下一句話:「我比較習慣睡地板。」
雖然覺得有點意外,但是看佑乙那個樣子,要是拒絕這提議肯定又要花一堆時間力氣在爭吵上,他乾脆地就閉上了嘴。
佑乙拿了床墊後,沒有多說什麼便直接舖好躺了下來,只問了一句有沒有要去洗澡之類的話,就很安靜地閉上了雙眼睡去,看上去似乎很疲憊。
他坐在床上,先看了看自己腿上的傷口,做了一點他最習慣的處理之後,才在床上躺了下來,但這仍舊讓他有些異樣感。他幾乎從沒睡過床──住進亞爾林的旅館後他是有開始睡床,但那感覺卻跟現在的完全不一樣,這是屬於一個家的床,他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而有點坐立不安。
他側過身看著佑乙的身影,總覺得有很多很多的思緒在腦海裡打轉,卻總無法整理出個所以然。他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太過複雜後是完全的空白,他發著呆什麼也沒想,就只是膠著視線,但其實那動作也不包含什麼意義。
過了不久,他就這樣睡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疲憊,距離逃出來又過了好一陣子,今天他並沒有在夢中醒來;於是當看見陽光的那一瞬間,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清醒了,整個人只是呆滯地看著天花板。
「醒來啦?先去吃早飯吧,身體覺得如何?」多歧奶奶一邊縫補著佑乙的衣服一邊打招呼,還順道唸了他幾句。「要說到胡鬧你也不輸那小子啊,雖然你看起來很鎮定的樣子……」
「佑乙那孩子就麻煩你多看著他了。」奶奶說著便轉頭望向擺在櫃子上的照片。他順著看了過去,好幾張照片中有一張特別顯眼,是留著長髮的佑乙跟一個捲髮女子、還有奶奶跟還很小的肯特,在這間屋子拍攝的。他想起佑乙昨天對肯特變化的驚訝,終於理解為什麼一開始那只貓認不出對方,還真差滿多的。然後他注意到那個女子,那女子淡淡地笑著,而在一旁的佑乙笑得特別燦爛開心。
他為那個表情愣了許久。
他猜想那個女子就是音娜吧。
多歧奶奶像是緬懷著過去般地笑著凝視著那照片,接著回頭對他說,「那孩子在跟我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吧?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那孩子真正笑起來的樣子比昨天那樣看起來好看得多了。不過跟你說話的時候卻不會呢!」
講到這奶奶笑得更開心了。「你們應該是很好的朋友吧?他在你面前看起來自然多了,不會用那種逞強的笑容講話。」
「……」他對奶奶的想法感到訝異而難以理解。照理說奶奶認識佑乙比自己還要久,是不是真的比自己還要了解那只貓呢?但是這樣的說詞他又難以相信。「……不是,只是單純因為我連讓他顧慮的價值都沒有而已。」
多歧奶奶愣下後突然笑出聲。「『沒有顧慮的價值』?那才是最好的吧?等到重視的人對自己有所顧慮的時候,那才真正的令人感到寂寞啊……」
「你認為,對他來說像個陌路人一般可有可無、甚至受他害怕厭惡,這般僅僅只有利益交換的關係,卻是比因為重視而顧慮還要好?」他皺眉,語氣突然間尖銳了起來,卻不知道為何自己竟會感到些微的怒意與哀傷。他平靜了會,才審慎措詞續道:「……我不明白情感,但至少我知道為他人設想的珍貴,請不要糟蹋了他的心意,只因為一己之私而說出這種話。」
多歧奶奶靜默了兩秒,接著卻噗的一聲哈哈大笑了出來:「年輕真好、年輕真好啊!果然呢,我可以把佑乙安心的交給你。」
交給他?若是那只貓聽到應該會氣死吧……
他才想拒絕,門口就傳來了碰碰碰的階段性巨響,奶奶笑著說:「回來了呢!那孩子。」
說完不久就看到佑乙從旁邊一躍而出,「多歧奶奶你看!」佑乙爽朗地把自己身後的龐然大物甩到面前,一隻跟一個人差不多大的山豬頓時出現在他們面前。
只見奶奶默默地走到佑乙面前又是一個暴栗。「太大了啊!」
佑乙抱著頭振振有詞地抗議:「哪有!我本來也想要找小的啊!是他突然衝過來跟我挑釁的欸!所以我當然接受了他的挑戰把他打倒了!」
「然後後面的傷就不小心裂開了是吧?」
佑乙恍然大悟地叫了聲:「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背上怎麼會濕濕……」
結果沒說完又被奶奶巴了頭,拉著手直接帶進房裡,走前還扔下了一句:「修,那頭就拜託你了奶奶實在不會切。」
他看著奶奶有些傻眼。這頭東西交給他處理?雖然也不是不能……但他並不知道要怎麼處理也沒有工具啊。
最後他只是一直低頭研究那隻豬,還沒有做任何處理,佑乙跟奶奶便從房間出來了,對看了一眼後決定用最簡單的方式把豬架起來火烤了。
那晚他還是沒怎麼吃,佑乙也頂多吃掉三分之一便吃不下了,剩下了不少肉在那裡,那只貓又被巴了一掌。
隔天佑乙爽快地決定動身離開,笑得彷彿沒有任何留念。「我們要走囉!」
「小心走好,別總是太衝動了。」多歧奶奶傾身抱了抱佑乙給了些叮嚀,臨走前她將衣物跟食物還有藥滿滿地塞給他們。「有機會要多過來知道嗎?修也是喔。」奶奶笑了笑沒有多講太多。
「啊啊。」
「……有機會的話。」他點了點頭,同時也算表達了這幾天的感謝,而後瞄了佑乙那神情一眼,沒有多說話便轉身離開。
「奶奶也要多保重身體喔。」佑乙補上這麼一句,便小跑步跟上他,但也沒靠多近,像是恢復了在船上一樣的距離。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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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了?」佑乙許是聽見了聲音而回過頭來,並極為順手地撫上他的額頭。他微微瞇起眼睛,涼涼的觸感很是舒服。
「還有不舒服嗎?」
「……那藥效應該退乾淨了吧。」他邊想著邊握了握拳,逐漸拿回全身的主控權。「你呢?之前剛醒來的時候不是還不太能動,現在狀況如何?」
「是我先問你的吧……」佑乙的口氣聽起來有些不快。「就差背上那一刀還會痛,其他都沒什麼大不了的。」
「我?我沒有不舒服。」他點了點頭,沒注意到佑乙的心情。「救生船上有多餘的補給品,看來還能撐一陣子……」但是這裡究竟要怎麼到岸上呢?
「啊啊。」佑乙只是輕而簡略地應了聲,便再次看向海面。
他好像昏迷了好一陣子了,佑乙也不是很清楚實際上到底過了多久的樣子。他望著漆黑而毫無邊際的海面,絞盡腦汁也考慮不出接下來他們該怎麼走。這時在遠方卻閃現一道不尋常的光點。
「啊、 來了。」佑乙也看見了光點,但令他不明白的是,為什麼貓接下來居然打開電筒向對方通知自己的位置。
「喂,那是?」他對佑乙的動作感到訝異而稍做阻止,一臉戒備。怎麼回事?這只貓在做什麼?
「沒事。」佑乙輕輕壓下他擋在面前的手,擺了擺手上的發信器。「是我那邊的人,我叫來的。」
雖然仍是有些戒備地挑了挑眉,但沒多久便像是接受了佑乙的說法,靜靜地退了開來。他完全不知道那是什麼東西,但也沒理由認為佑乙是在騙他。
一段時間後,那個光點已靠近到足以辨認的程度,是一個開著小船的年輕男子。那男人留著乾淨俐落的短髮,笑容中帶著點孩子氣,看起來年齡跟佑乙差不了多少。男子招了招手,爽朗地說道:「喲!是佑乙嗎?好久不見啦還記得我嗎?」
「你……」但是佑乙卻反而警戒地往後退了一步、眉頭皺了起來,「你誰啊?」
「欸、過分……」男人表情誇張地一下子低落了下來,然後邊解釋邊讓船緩緩互相靠著,手比了比腰際的位置。「是我啦!肯特。奶奶旁邊的小個子啦!」
「喔喔!是那個小個子嘛!老愛亂跑的!」佑乙瞪大了眼十分驚訝,這才點點頭順勢跳上那艘船;而他也跟在後頭,不忘從原本那艘船上多帶一些備用糧食。
「多歧奶奶人還好嗎?」佑乙一上船便迫不及待地問著肯特,語氣中透漏著關切。
「健在得很啦!只是年紀大了行動上許多不便而已。」打完招呼後肯特打算回到駕駛座上,但這時剛好與他四目相對,肯特愣了一下,似乎現在才發現他的存在,並回頭詢問佑乙:「這位是?」
既然不是問他,他也樂於不回答。佑乙似乎朝這裡瞥了一眼,然後才簡短而有些不情願地這麼回答:「算同行人吧。」
肯特回應了一聲,沒有再多問就將船的引擎發動。
同行人……嗎。
他穩穩地坐在船尾,望著海洋與天空匯聚而成的一條水平線發呆。他在這片未知的汪洋中也不過一介草莽,連方向都辨別不清楚,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望著的究竟是何方;而他卻想著視線的盡頭或許就是那個自己所逃離的地方、那慘無人道卻仍舊孕育了他十幾年的所在。他想起在海邊見到的人,想起亞爾林,想起那個曾主宰著他的一切的人。他其實從未真正想過自己有一天會真的離開那個地方,再多的凌辱對他來說都沒什麼差別,他的心底永遠都是毫無波瀾地平靜,就如同那個人所懼怕、憎惡、急欲消除的冰一樣的眼神;他徹頭徹尾就如同一個事外人,對在自己身上發生的一切沒有任何感覺。
反正……他本來就不值得,本就應當如此。
也或許他曾經更以為,能這樣藉由他人之手償還自己的罪孽;肉身所受之苦為應得未得之懲處,精神上的堅毅則能更加彰顯他所應盡之榮譽。
直到那天他發現,原來那群人始終沒有忘記那塊隱匿之地──他的家鄉。
他剛到莫格寧的時候,歷經非常長一段時間的嚴刑拷問。只是除了他本來就不會透露也沒什麼好透露,那時候的他根本連說話都不會,更遑論逼出什麼答案來;最後那群人便只好作罷,將他做為奴隸販賣出去,但因為外型太過奇怪,加上偶爾他會因為情緒失控而傷人,終於還是回到了原主人手中。那時剛好有個商人來訪,便將他引渡進了那個人的宅邸裡,主要作為鬥技場的籌碼被飼養、訓練著,同時身兼各種取悅的工具。然而總有一段日子──在那個人盡情發洩過後、做為他的修養期間,他也必須學習其他打鬥之外的東西,首先便是一些簡單的口語表達。
他曾經以為這一切只是那個人愛面子的體現,畢竟那個人總是十分注意他的表面,在需要會客的時候讓他打扮得光鮮亮麗,表現得甚至像富家公子哥。若他有一點點失儀,事後便會接受更加嚴厲的懲罰與訓練;雖然即使表現優越也會是另一種形式的凌辱──娛樂那個人──就是了。
不過陰錯陽差之下,他發現原來這些事情雖然他猜的八九不離十,但亦包含著一絲當年的由頭。那個人跟當初那群人偶有連絡,討論的便是如何再從他這邊挖出消息。其實那個人對這件事的興趣似乎並不大,對那個人來說、他在鬥技場所賺的黃金聲譽跟平時提供的娛樂才是主要的,加上他帶得上台面、學習力強,價值更高。可或許是好奇,也可能是順便,那個人應允了那群人的要求,答應協助調查;雖然這件事那個人一點都不上心,但還是有默默地進行著。
是因為這樣,他才想盡千方百計逃了出來。
而如今,回想著便覺得現在的自己活像身在夢中。他有大半的時間都過著那樣的生活,事實上有些十幾年的習慣至今也無法馬上改變,突然脫離那裡的悠閒日子令他覺得不像真實。
他再也不會在疼痛中昏睡過去,也不會真正從疼痛中醒來;他不需要無止盡的學習、被懲罰、被凌虐、被索求……其實有一點點的不習慣,而這外頭的世界也讓他一時間難以適應。就拿佑乙這個他第一次長期接觸的人來說,他完全難以用以前的價值觀與之相處。佑乙的思維不難懂,他猜得出部分,但即使如此也無法『理解』。
「多歧奶奶看到你一定會很高興的,剛看到你發來的訊息就讓奶奶激動很久呢!」
他的思緒被船上的聲音拉回。佑乙跟肯特兩個人十分熱絡地聊起天來,他靜靜地看著佑乙,發現原來佑乙還會有這些表情,他從來沒看過。
「啊啊、是嗎?我也很想看到奶奶呢!」佑乙淡淡地笑著,這麼回答。
一陣子後,他們的船終於靠向了岸邊,直直地向前望就能看見一戶開著燈的獨棟人家在那裡。
下了船後,肯特說奶奶還交代了自己一些事情需要處理,便先行離開了。接著他們走向那棟小屋,還沒到門口,就看見似乎等得有些焦急而在屋外走動觀望的奶奶。
「多歧奶奶!」佑乙笑顏逐開地起步跑向奶奶,正好被聽到呼喊的奶奶抱個滿懷。
「喔啦喔啦!我們的帥哥終於來啦?才一會不見倒是變得很有男子氣慨啊?」多歧奶奶笑盈盈地說著。
「好久不見多歧奶奶,我可是一直都很有男子氣慨喔!」放開擁抱的佑乙自信地回了奶奶的話,攙扶著奶奶準備回屋內。
一切的動作都一氣呵成。他正想著自己是要跟進去還是乾脆等在外頭,多歧奶奶便笑著轉頭回望了他一眼。「你朋友嗎?」
佑乙愣了一下,似乎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停了一會才回答:「他叫修。」
他有些錯愕地望向佑乙的背影。他以為那只貓會否認,並像在船上那樣回答,說他們只是單純同行的兩個個體罷了……為什麼沒這麼做?
「是嗎?」多歧奶奶看了佑乙一眼,又回頭看了他一眼,眼神中似乎帶著什麼含意地微微一笑。
「好啦接下來……」奶奶一進屋便招呼佑乙在自己對面坐下,語氣突然嚴肅了起來。「把上衣都脫下來讓奶奶看傷口。」
佑乙似是被奶奶嚴厲的眼神嚇到而瑟縮了一下,猶豫的樣子似乎是有些抗拒接下來的事情。「唔……!好。」
佑乙乖乖地把外衣脫下來,並把綁在胸側止血用的上衣輕輕拆下來,赤裸的上身明顯可以看到不少刀傷──大概是在鬥技場裡留下的──但最明顯的大概還是背部的大面積燒傷,跟左臉上的燙疤看起來是一起的。
「唉呀、那個,你叫修吧?」奶奶突然看了站在門旁的他一眼,親切地笑著說:「先隨便坐沒關係,不想療傷的話看是先吃點桌上的東西,還是先上樓上的客房休息沒有關係喔,這一路謝謝你照顧這孩子了。」
他對這句話先是一愣,然後沒有多說什麼地點了點頭。雖然佑乙說是夥伴,看上去也的確是如此──然而他的本能仍沒法立刻放鬆警戒,而且他現在的視線完全定格在佑乙的背上,無法移開。
那片燒傷是怎麼回事?他想著這樣的事情,甚至沒太注意到奶奶說了些什麼。
「這裡。」佑乙轉了椅子背向奶奶,秀出船上那個來不及上藥的新傷。
「剛跟人打完架?」多歧奶奶問著,拿起沾水的布開始擦拭傷口附近。
「差不多啦……」佑乙隨意地敷衍著。
「後來還有常生病嗎?」清洗完之後,奶奶拿起一罐透明液體開始塗抹傷處。
「沒有,體質好像調得差……嗚哇痛痛痛!多歧奶奶輕一點啦!」
佑乙痛得轉頭抗議,活像隻炸開了毛的貓,卻只見多歧奶奶一掌巴上貓的頭,「男孩子不要在那邊哀哀叫!」
「嗚……」佑乙摸了摸被打的地方,一臉可憐地轉了回去。
他愣愣地看著,對這樣的互動感覺新鮮之外,其實不清楚多歧奶奶現在是在幹麻。不過這跟他也沒什麼關聯,反正佑乙本身判斷這樣的行為沒問題就好。
多歧奶奶在動作告一個段落時,隨口問道:「對了音娜呢?」
音娜?
他記得這個名字。沒多久他便想起,那是初見時佑乙念念不忘、流著淚脫口而出的名字,好像在船上也有提到過那是他的──訓獸師?
佑乙沒有馬上回答,靜默了半晌才輕輕笑著說:「她沒有跟我來。」
但是他看得出那個笑容跟剛剛那種發自真心的笑不一樣,像是一種偽裝。
「這樣啊,真是可惜呢。」奶奶頓一下,也笑著回了佑乙的話,卻似乎明白了佑乙的反應所代表的意思。
──來不了了嗎?
他在旁邊猜測著。
之後奶奶拿了件衣服給佑乙穿,佑乙便像是在自己地盤上一樣,非常自然地一碰一跳著跑到餐桌旁,似乎準備大吃一頓。
「這孩子真是……」多歧奶奶無奈地慨歎了聲,然後轉頭對他露出了笑容問道:「要上藥嗎?不然就去吃點東西吧?」
這樣的熱情讓他不自覺地想到亞爾林。他怔愣著,雖不是第一次接觸到這樣的好意,但仍有些難以習慣地、不自覺將之推拒在外──畢竟亞爾林還是收了自己的錢,不會像現在這樣令他感到難以承受──他只是點了點頭,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而默默坐到了佑乙的旁邊。
他的動作引來佑乙的視線,然後那只貓忽然像想到什麼般地啊了一聲站起來,跑去拿被隨意吊起來的束口包,從中取出一個小袋出來給奶奶看。「多歧奶奶我把藥粒都搞混了,可以幫我分裝好嗎?」
藥粒?他有些好奇地看向佑乙手中的袋子。
「哈?」多歧奶奶受不了似地巴了佑乙的頭一下,「怎麼可以把藥混著這樣裝啊!」
「對不起嘛,之前弄倒之後就混掉了唄……」佑乙心虛地說著,轉頭看了他一眼,比了比袋子壓低聲音續道:「我跟他之前都同時吃了這三種藥這樣沒問題吧?」
這只貓讓他吃『藥』?連自己都吃了?
他有點理解不能。『藥』這種東西是能隨便吃的嗎?他想起那個人常常餵他各種各樣的藥,但第一那些藥不全是好的影響,第二那種藥他記得應該很難取得才對?
「退燒藥、止痛藥跟鎮定劑啊……應該沒關係。」一邊說著多歧奶奶又給了佑已一個暴栗,「下次不要混著隨便吃知道嗎?真是的!」
佑乙吃痛地抱著頭,逕自走回餐桌邊。他還在疑惑中發愣,便聽見佑乙困惑地問著自己:「不吃嗎?奶奶煮的很好吃喔!而且才剛經過那種事多少吃一點比較有體力,大不了明天再去捕山豬給奶奶就好了。」
佑乙的口氣相較在船上時溫和了許多,他想應該是因為奶奶的關係吧。
「之前的山豬基本上都是你吃掉的吧?」奶奶在一旁邊處理佑乙拿出來的東西,邊這麼潑佑乙冷水。
「那是因為我在成長期嘛!」佑乙的臉上有些紅。
「明天的話你要去獵你就自己去,你朋友留在這裡休息幫我做點家事。」
「欸?」
「沒有『欸』!」多歧奶奶不容置喙地下了結論。
呃,他這個當事人就這樣被決定了行程嗎?不過也罷,反正他做什麼都沒差就是了……
佑乙似乎本來還想說些什麼,但終究是閉上嘴乖乖吃起飯,一臉若有所思的模樣。
「……」回想著一來到這裡時佑乙的種種言行,他對看到這樣的佑乙不知道該說是意外還是意料之中,雖然不是沒想過,但真的看到的時候還是會覺得有些異樣感,同時也會感到自己對於對方是多麼的──
他搖了搖頭,讓思緒在往不明的方向發展前打住。默默攝取了基本能夠支撐身體機能繼續運行的飯量,他邊思考著佑乙對話中所提到的一些事情;雖然對那個『藥』的事情很在意,但因為目前為止也沒什麼問題所以也沒太過在意那違和感。儘管並不清楚奶奶要他幹嘛,也不喜歡聽命於人,但畢竟受到了幫助還寄人籬下,以他的個性不做點什麼也很困擾。
他拿著空了的碗思索了一陣子,才發現佑乙皺著眉頭直盯著自己手上的碗瞧。這只貓在看什麼?他看了眼自己的碗,確認沒有任何問題才疑惑地開口。「怎麼了嗎?」
「啊、沒有、沒事。」佑乙似乎有點嚇到,語氣一轉地說:「對了,你打算什麼時後要走?有決定要在這裡做什麼事嗎?」
「我打算進城,奧羅拉雖不是多好的地方,至少我們這樣的人也可以在裡面獨立生活。」至少在莫格寧時打聽到的消息是這樣,那是一個幾乎不看身分,僅僅只靠實力和金錢的地方。然後他想到佑乙來到這裡後的樣子,頓了頓,往奶奶的方向看了一眼。「如果你想待久一點應該也沒關係……還是你之後都要待在這?」
佑乙愣了愣,居然用似笑非笑的表情,像是在問「你怎麼會這樣想」的感覺、理所當然地回答道:「怎麼可能待下來啊……你想趕路的話明天走我也無所謂,不過還是待個兩三天休息會比較好……」
而且我想去獵山豬嘛……最後佑乙小聲嘀咕,可是他卻沒漏聽。
他聞言失笑,「不可能嗎。」
「就依你的意思做吧,最近也不見得適合進城。」他點了點頭,思考著船上的事被發現的可能性以及時間點該怎麼拿捏才算恰當。雖然再多待幾天勢必欠下更多人情,但償還的機會也還有,到時候也還得問清楚這裡的位置要怎麼去奧羅拉。
「嗯。」佑乙有些心不在焉的回答,用著近乎沒人聽見的聲音呢喃著,眼神像是在望著不存在的地方。「當然不可能啊……這裡又不是我家……」
「……喂。」他看著佑乙的表情皺了皺眉頭,不是很明白為什麼;雖然大概知道那只笨貓心裡在想什麼,但是明明在這裡的就是那樣的一份溫暖,為什麼這傢伙可以若無其事地否決掉呢?就只因為那個女人嗎,只因為失去了那個女人所以對任何一切都──
他有些煩躁地轉過頭。反正這跟他也沒關係。他微微瞇眼,因為不知道待在這裡接下來要去哪、做些什麼,於是就也只是保持著原本的姿勢不動。
「哪!佑乙。」多歧奶奶不知道是裝作沒聽到這段對話還是怎樣,若無其事地把藥袋拿去給佑乙,「是什麼藥上面都幫你標明了,我這裡的一些藥草也幫你放進去了。」奶奶伸手摸了摸佑乙的頭,笑得非常溫柔。
「嗯,謝謝。」佑乙這麼回答。
奶奶轉頭望向他,也一樣溫暖地笑著,半晌才開口:「不多吃一點嗎?」
「……不用。」奶奶的笑容讓他一時間有些怔愣,一會後才帶點不好意思地回答。他不想欠太多人情,在這裡能受到的幫助越少越好。
奶奶笑著沒多說什麼,只是看了眼擺在後頭的時鐘,並對他們說:「差不多吃完就先睡了吧,時間不早了,不過……唉呀我本來想說只有一個人的……可能有一個要舖床墊喔?客房只有一間。」
「欸、」佑乙立刻看了他一眼,搶著開口:「我睡床墊吧。」
嗄?
他有些不能理解地看著佑乙,但貓已經起身準備跟奶奶去房間拿床墊了,臨走前才留下一句話:「我比較習慣睡地板。」
雖然覺得有點意外,但是看佑乙那個樣子,要是拒絕這提議肯定又要花一堆時間力氣在爭吵上,他乾脆地就閉上了嘴。
佑乙拿了床墊後,沒有多說什麼便直接舖好躺了下來,只問了一句有沒有要去洗澡之類的話,就很安靜地閉上了雙眼睡去,看上去似乎很疲憊。
他坐在床上,先看了看自己腿上的傷口,做了一點他最習慣的處理之後,才在床上躺了下來,但這仍舊讓他有些異樣感。他幾乎從沒睡過床──住進亞爾林的旅館後他是有開始睡床,但那感覺卻跟現在的完全不一樣,這是屬於一個家的床,他總覺得自己格格不入而有點坐立不安。
他側過身看著佑乙的身影,總覺得有很多很多的思緒在腦海裡打轉,卻總無法整理出個所以然。他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太過複雜後是完全的空白,他發著呆什麼也沒想,就只是膠著視線,但其實那動作也不包含什麼意義。
過了不久,他就這樣睡著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太過疲憊,距離逃出來又過了好一陣子,今天他並沒有在夢中醒來;於是當看見陽光的那一瞬間,他還沒意識到自己清醒了,整個人只是呆滯地看著天花板。
「醒來啦?先去吃早飯吧,身體覺得如何?」多歧奶奶一邊縫補著佑乙的衣服一邊打招呼,還順道唸了他幾句。「要說到胡鬧你也不輸那小子啊,雖然你看起來很鎮定的樣子……」
「佑乙那孩子就麻煩你多看著他了。」奶奶說著便轉頭望向擺在櫃子上的照片。他順著看了過去,好幾張照片中有一張特別顯眼,是留著長髮的佑乙跟一個捲髮女子、還有奶奶跟還很小的肯特,在這間屋子拍攝的。他想起佑乙昨天對肯特變化的驚訝,終於理解為什麼一開始那只貓認不出對方,還真差滿多的。然後他注意到那個女子,那女子淡淡地笑著,而在一旁的佑乙笑得特別燦爛開心。
他為那個表情愣了許久。
他猜想那個女子就是音娜吧。
多歧奶奶像是緬懷著過去般地笑著凝視著那照片,接著回頭對他說,「那孩子在跟我說話的時候看起來很開心吧?其實根本不是那回事,那孩子真正笑起來的樣子比昨天那樣看起來好看得多了。不過跟你說話的時候卻不會呢!」
講到這奶奶笑得更開心了。「你們應該是很好的朋友吧?他在你面前看起來自然多了,不會用那種逞強的笑容講話。」
「……」他對奶奶的想法感到訝異而難以理解。照理說奶奶認識佑乙比自己還要久,是不是真的比自己還要了解那只貓呢?但是這樣的說詞他又難以相信。「……不是,只是單純因為我連讓他顧慮的價值都沒有而已。」
多歧奶奶愣下後突然笑出聲。「『沒有顧慮的價值』?那才是最好的吧?等到重視的人對自己有所顧慮的時候,那才真正的令人感到寂寞啊……」
「你認為,對他來說像個陌路人一般可有可無、甚至受他害怕厭惡,這般僅僅只有利益交換的關係,卻是比因為重視而顧慮還要好?」他皺眉,語氣突然間尖銳了起來,卻不知道為何自己竟會感到些微的怒意與哀傷。他平靜了會,才審慎措詞續道:「……我不明白情感,但至少我知道為他人設想的珍貴,請不要糟蹋了他的心意,只因為一己之私而說出這種話。」
多歧奶奶靜默了兩秒,接著卻噗的一聲哈哈大笑了出來:「年輕真好、年輕真好啊!果然呢,我可以把佑乙安心的交給你。」
交給他?若是那只貓聽到應該會氣死吧……
他才想拒絕,門口就傳來了碰碰碰的階段性巨響,奶奶笑著說:「回來了呢!那孩子。」
說完不久就看到佑乙從旁邊一躍而出,「多歧奶奶你看!」佑乙爽朗地把自己身後的龐然大物甩到面前,一隻跟一個人差不多大的山豬頓時出現在他們面前。
只見奶奶默默地走到佑乙面前又是一個暴栗。「太大了啊!」
佑乙抱著頭振振有詞地抗議:「哪有!我本來也想要找小的啊!是他突然衝過來跟我挑釁的欸!所以我當然接受了他的挑戰把他打倒了!」
「然後後面的傷就不小心裂開了是吧?」
佑乙恍然大悟地叫了聲:「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背上怎麼會濕濕……」
結果沒說完又被奶奶巴了頭,拉著手直接帶進房裡,走前還扔下了一句:「修,那頭就拜託你了奶奶實在不會切。」
他看著奶奶有些傻眼。這頭東西交給他處理?雖然也不是不能……但他並不知道要怎麼處理也沒有工具啊。
最後他只是一直低頭研究那隻豬,還沒有做任何處理,佑乙跟奶奶便從房間出來了,對看了一眼後決定用最簡單的方式把豬架起來火烤了。
那晚他還是沒怎麼吃,佑乙也頂多吃掉三分之一便吃不下了,剩下了不少肉在那裡,那只貓又被巴了一掌。
隔天佑乙爽快地決定動身離開,笑得彷彿沒有任何留念。「我們要走囉!」
「小心走好,別總是太衝動了。」多歧奶奶傾身抱了抱佑乙給了些叮嚀,臨走前她將衣物跟食物還有藥滿滿地塞給他們。「有機會要多過來知道嗎?修也是喔。」奶奶笑了笑沒有多講太多。
「啊啊。」
「……有機會的話。」他點了點頭,同時也算表達了這幾天的感謝,而後瞄了佑乙那神情一眼,沒有多說話便轉身離開。
「奶奶也要多保重身體喔。」佑乙補上這麼一句,便小跑步跟上他,但也沒靠多近,像是恢復了在船上一樣的距離。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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